英法百年战争因历时116年,被人认为是绵延最久的国战。
而实际上,唐朝与吐蕃的百年国战,不论在战争频次、战场宽度、战役烈度上,均远超英法战争。
两国在200年的交往史上,战火横飞的岁月长达150余年,见诸史端的大战180余次。
兵锋所及之处,东起川西剑南、中含河西陇右、西至中亚河中,在绵延数千里的战线上,两国奇谋诡诈尽出,名臣悍将嗜血。
对于这场人类战争史上罕见的搏杀,至今尚未有一部全景式论述的著作问世。导致很多人对其认识,都显得不够全面。
大家在津津乐道,大非川之战、石堡城之战、吐蕃陷长安之战、维州之战时,却没有想到,一城一地之得失,一胜一负之计量,并不足以反映百年国战的全貌,甚至不能左右这场国家对决的进程。
加之,很多人对吐蕃、唐朝了解不够详细,出现了所谓“蕞尔吐蕃,何抗大唐”、“唐朝一败百年”,两种截然不同的论调。
当一场战争发展到国战的层面,真正比拼的是经济底蕴和动员能力。
已不能再用一场或几场战争的胜负来加以衡量。
吐蕃军队攻入长安,并不代表唐朝完败;韦皋的维州之战,也不代表唐朝完胜。
这些战例,只是国战起伏曲线的一部分,不过代表某一特定阶段,谁居于战场优势地位,或形成了上下异位的转折点。
纵观整个唐蕃国战的全局,最准确的形容词是——相持。
两个体量巨大的国家,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战争中,均未表现出击垮对手的能力。
残酷的拉锯战,才是最常见的战争格局。
如果真是“蕞尔小蕃”或“一败百年”,恐怕早就结束了,又何用百年之久?
但相持并不意味着均等,唐蕃不断交替领先,且各具优势,才让这场国战变得如此血光四溢。
以我个人对唐蕃两国的理解,百年国战大概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一、试探期唐朝稍有优势(松赞干布与太宗的时期);
二、吐蕃初占上风(禄东赞、钦陵与高宗、武周时期);
三、唐朝重夺主导权(赤德祖赞与唐玄宗时期);
四、吐蕃全面优势(赤松德赞与唐肃宗、代宗时期);
五、双方重回均势(赤祖德赞与唐德宗、宪宗时期)。
一、两国互相试探的阶段
唐蕃两国堪称一生之敌,几乎同时崛起,在最强时迎头相撞,等吐蕃王朝崩溃,唐朝也走向日落黄昏。
在两国交往初期,双方处于完全陌生的状态,“不知唐之大,不知蕃之远。”
唐史中对吐蕃最初描述为“无文字,刻木结绳为约。虽有官,不常厥职,临时统领。……其地气候大寒,不生秔稻,有青稞麦……,多事羱羝之神,人信巫觋。不知节候,麦熟为岁首。”
这番草莽初创的样貌,难怪吐蕃第一次请嫁公主时,会遭到李世民的断然拒绝。
即便唐朝的公主产能高,存量足,但和亲作为一种政治工具,达不到相应的门槛,李世民还是不会使用的。
就在这种互不了解的状态下,唐蕃爆发了第一次军事冲突——松州之战。
松州之战规模很小,不过各自损兵千余人,这种规模的战役,在之后的战争中,甚至可能难见史端。
但作为第一次交锋,松州之战的意义在于,两国分别认识到了对手的实力,并用和亲方式形成了战略平衡。
从吐蕃的角度来说,此战的意义在于:
其一,确定了向北发展,先占吐谷浑的国家战略。
19年后,禄东赞第二次率军走下高原,是此战略的延续。
其二、以迎娶公主的方式,获得了时任霸主的认可。
其三、纳入唐朝的“天下体系”后,获得了技术支持,及留学长安的权利。
反观唐朝,则有如下收益:
首先、西南边疆二十年的和平安宁。
其次、为吐谷浑复国,保证了河西走廊战略缓冲区的安全。
再次、借此时间瓦解了更具威胁的西突厥汗国,在北疆建立了以伊、西、庭三州为基础的统治结构。
最后,“天下体系”又多了一个小兄弟,再次证明了老大的地位。
所以,松州之战是个双方各得其便的结果。
如果一定要说谁受益更多,似乎吐蕃稍占上风。
因为以论钦陵为代表的一干留学生,深刻了解了唐朝的政治军事结构,为之后的征战奠定了基础。
反观唐朝,李世民敢于将吐蕃纳入“天下结构”,首先基于自信,认为有能力对其进行管控。
但唐朝君臣未能清醒认识,吐蕃王朝“游牧外衣农耕文明”的特质。长期将其等同于爆发力强,但韧劲不足的纯游牧政权。
这种错误的认知,造成了日后战争中一系列错误的预判。
唐高宗总章二年(669年)
二、高宗、武周时期,吐蕃初次领先
公元650年(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开始了他的帝王生涯。
很多人都醉心于,高宗时唐朝疆域拓展至极大值,并将其归功于李治。
但其实,李治本身的执政能力很一般,政策多为萧规曹随,延续李世民的思路。
虽然,其任内唐朝人口,从贞观年间不满300万户,增加到了380万户。
657年灭西突厥、660年灭百济、668年灭高句丽,唐朝版图东起朝鲜半岛,西临咸海(一说里海),北包贝加尔湖,南至越南横山,史称“永徽之治”。
但由于人口的增加,土地兼并剧烈,初唐实施的府兵制已名存实亡,唐军战斗力遭到严重削弱。
另外,李治绵柔的性格,也让他经常处于举棋不定,谋而无断的状态。
针对吐谷浑的重要性,及吐蕃快速崛起的威胁,唐庭君臣曾有多次朝议,但最终皆无果而终。
直接导致吐蕃吞并吐谷浑后,对河陇、西域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从一定程度上说,吐蕃能成为唐朝的一生之敌,李治要负很大的责任。
反观吐蕃,松赞干布去世后,虽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王室大权旁落,进入权相时期。
但禄东赞、赞悉若、论钦陵父子三人确为人中龙凤,内政外交皆有可圈可点之处。
尤其是通过外交上的麻痹,顺利拿下吐谷浑,给吐蕃走向王朝,搏取了第一块“帝国拼版”。
此后,唐蕃两军爆发的大非川之战、青海之战,都可以看做为吐谷浑之争的延续,但唐军的数次努力,皆以惨败告终。
但即便如此,唐军并非全无还手之力,在娄师德、黑齿常之等将屯驻河西后,唐朝初步稳定了防御体系,河陇之地的战争态势逐渐转向平衡。
而在西域,受限于南疆沙漠绿洲的地理特点,唐蕃两军都表现的极其挣扎。谁都无力实施稳定的控制,周边部落的向背取舍,成了左右格局的砝码。
因此,从670年(高宗咸亨元年)至692年(武周长寿元年)的22年间,安西四镇六度易手。
直到唐军在突骑施的配合下,不惜重兵屯住,才算将控制权保持到安史之乱后。
由此可见,高宗时期吐蕃已养虎为患,虽武周时通过一系列反击,双方重新形成平衡。
但这种平衡是吐蕃拥有战争优势下的平衡,已不再是李世民时期的平衡。
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
三、唐朝重夺主导权(赤德祖赞与唐玄宗时期)
唐玄宗时期的唐蕃战争关系,大致可分为开元、天宝两个阶段。
其中,开元时期两国间的战争,依旧延续了吐蕃稍居上风的状态。
不过此时,唐朝君臣已从之前,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东西突厥、高句丽,转而开始将吐蕃视作最大的劲敌。
唐蕃关系呈现出,极其有趣的战和交替节奏。
711—714年,为金城公主入嫁后的和平时期;
714—716年,战火初燃;
716—722年,再度回归和平岁月;
722—729年,战端再起;
730—736年,又是和平岁月;
737—741年,又变成战争年代。
之所以会打出这种有节奏的状态,其原因在于,主动发起方基本都是吐蕃。
打几年后发现获益寥寥,便以金城公主的名义向唐朝请和。
然后,攒几年力量再打一段。
期间,吐蕃在东至剑南,西至勃律的战场上反复尝试,安戎城(四川茂汶西)、石堡城、祁连城(甘肃民乐)、常乐县、大莫门城(青海龙羊峡)、瓜州(甘肃酒泉)、凉州、甘州、姑墨州(新疆阿克苏)、大石城(新疆乌什县)、大小勃律,都曾作为两军搏命的战场。
由于战事实在太多,一度导致金城公主和夫婿赤德祖赞的关系几近破裂,公主甚至萌生了出走个失密国(今克什米尔)的念头。
而738年(开元二十六年)6月,唐朝捣毁赤岭(青海日月山)盟誓碑和禁绝互市的态度,也标志着孱弱的和平消尽,大打出手时期的到来。
“天宝”年间(742年—756年),作为唐朝的第二个巅峰期,赋税户籍达到了890万户的巨量,可耕地面积达到850万顷,官仓存粮达9600万石,长安米价最低时每斗仅需十三文。
在军备改革上,玄宗接受了宰相张说的建议,从关内招募到军士12万人充做"长从宿卫"("长征健儿")。
随着,唐朝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转向,戍边边疆的将士逐渐发展为职业化军队,战斗技能与协作能力迅速提升。
正是基于唐朝全方位的提升,才会有崔希逸、杜希望、王忠嗣、皇甫惟明、王倕破、高仙芝、封常青、哥舒翰一干名将的大胜,甚至赞普之子琅支都死于军中。
当然,唐军重夺优势,不代表吐蕃全无还手之力,就像高中武后时,唐军也不是没有胜绩一样。
双方围绕石堡城(吐蕃称铁刃城)的博弈,就能非常明显的反映出两军的战争态势。
石堡城作为边境地区重要的战略支撑点,唐蕃两军在90余年中,五度易手。天宝八年(749年),哥舒翰在付出了惨重伤亡之下,才从吐蕃手中将其夺下。
这充分说明,即便在唐朝最鼎盛的时期,吐蕃军队的战力依旧与唐军旗鼓相当。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
四、吐蕃获得全面优势(赤松德赞与唐肃宗、代宗时期)
爆发于天宝十四年(755年)的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也是唐蕃两国战争态势的转折点。
随着,动乱的加深和割据势力的显现,在此后三十余年间,吐蕃军队获得了碾压性的优势。
综合各种唐史的记载,至代宗广德元年(763),兰州(甘肃兰州)、廓州(青海化隆西南)、河州(甘肃东乡)、鄯州(青海乐都)、洮州(甘肃临潭)、岷州(甘肃岷县)、秦州(甘肃秦安)、成州(甘肃西和)、渭州(甘肃陇西)等数十州已经相继沦没,吐蕃牢牢控制了整个河、陇地区。
其中,764年(代宗广德二年)凉州失陷,意味着吐蕃截断了河西走廊,西域正式成为一块飞地。
此后,在吐蕃的打击下,西部唐军不断向西退却(766年陷甘州、肃州,776陷瓜州、786年陷沙州),东部唐军则只能凭借陇山的地形,苦苦支撑,吐蕃攻入长安便发生在此段时间(代宗广德元年,763)。
代宗广德二年(764年)
吐蕃攻入长安是标志性事件,但并非转折性事件。
因为,唐朝收复长安后,即刻调整了军事部署,将唐军中最能打的朔方军和郭子仪、马璘、李抱玉,从东线平叛战场调至京西防御。
此后,唐蕃两军便一直围绕陇山防线苦战,吐蕃始终未能再度突入关中。
但无论如何,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吐蕃占据绝对的优势,唐军只固守战略支撑点,做困兽之斗。
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年)
五、双方重回均势(赤祖德赞与唐德宗、宪宗时期)
很多人对吐蕃强大的印象,多源于安史之乱后,其对唐军的碾压性优势。
也确实,这段岁月足够的长,大约从756年(唐肃宗至德元年)一直持续到786年(唐德宗贞元二年)。
但需要注意一点,在唐蕃绵延千里的战线上,吐蕃军队能予取予求之处,也仅限于河陇一地。
在东部的剑南、北部的朔方、西部的西域,不论是唐军还是蕃军,都打得非常挣扎。
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川西的深山沟谷、朔方的冬季寒流、西域的沙漠绿洲,对任何一方都是严峻的考验。
即便吐蕃军队对后勤的需求较低,但吐蕃人也是人,严苛的自然环境对进攻方,会显得更加严苛。
在长达三十年的进攻狂潮后,吐蕃终于打累了。
陈寅恪先生在述及唐朝政治史时曾云:“吐蕃之国势,自贞元时开始衰弱。”
“贞元”为唐德宗李适年号,自785年正月至—805年八月,共计21年。
对应吐蕃历史,为赤松德赞执政中晚期(798年-815年在位)、牟尼赞普(797—798年在位)及赤德松赞(798—815年在位)父子三人。
陈寅恪先生所指,应为吐蕃国势自赤松德赞父子时期,开始趋于衰弱。
从军事上说,利于吐蕃攻占的地区,皆以归于吐蕃所有,剩下的全是难啃的硬骨头。
在进攻收益日渐摊薄,以战养战策略难以为继之时,其国内大规模的兴佛运动,消耗了巨量的国家资源,这让吐蕃国内经济愈发捉襟见肘。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
而唐军则在固守陇山(六盘山)防线之余,开始通过一系列筑城建堡的战役,逐渐将防御的触角外延。
另外,唐朝通过一系列税收改革,逐步稳定了国内的经济。
尤其是805年八月,号称“小太宗”的唐宪宗继承皇位。
他继位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勤勉政事,讨刘辟、除李琦、收魏博、平淮西,“自广德(唐代宗)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北三十馀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史称“元和中兴”。
此涨彼落间,唐朝凭人口基数和经济总量,数量级上的优势,从全无还手之力的窘境中挣脱。
同时,李泌为唐德宗构建的“东和南诏、北联回鹘、西结大食”的困蕃之策也初见成效。
贞元十七年(801年)八月,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在南诏与川西诸羌的配合下,兵分九路,向吐蕃所属维、保(理县北孟屯河中下游)、松州(四川松潘)、栖鸡、老翁城等地发起进攻。
维州地形
战事从八月持续到十二月,双方主力在雅州(四川雅安)城外的决战,以吐蕃惨败告终。
随后,唐军继续向西南推进连克吐蕃多座城堡。另一支唐军则在南诏军队的配合下,强渡泸水(大渡河)绕至吐蕃军队后方,决堤水淹吐蕃军营。吐蕃军队大溃,被唐军合围在鹿危山的山谷之中全军覆灭。
当唐军兵围维州后,赤祖德赞命内大相论莽热领兵自盐(陕西定边县)、夏(陕西靖边县)二州千里来援,韦皋以逸待劳,再次大败吐蕃,生擒论莽热。
论莽热也成了二百年唐蕃战争史上,品级最高的吐蕃俘虏。
维州之战中,唐军发起主动进攻,标志着两国重回平衡态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期,已彻底结束。
此时,唐蕃两国都已无心恋战。
公元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4月,唐蕃两国再度达成协议,分别在长安、拉萨和边境线三地祭天盟誓,立碑为证。
这是唐蕃八次会盟中的最后一次,它也成了唐蕃和平修睦岁月的最后见证。
之后二十多年里,唐蕃边境基本保持了平静,直到公元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吐蕃脆亡。
漫长的唐蕃国战,始于双方对生存空间的争夺。
这种结构性的矛盾,断非一人一事的好恶而起。
而百年国战以盟誓方式终结,也非源于战争诉求的消失,而是双方重回均势,谁都有心无力。
所以,相持才是唐蕃战争的主旋律,没有任何一方有能力击倒对手,才有了漫长而残酷的百年战争。
单纯以一战得失来权衡百年战争,都是偏颇而浅陋的认知。
这场全景式的战争,最终比拼的,无疑是国家的经济底蕴及战略动员能力。
因此,貌似长期拥有战争主导权的吐蕃,才会早于唐朝崩盘。
这并非吐蕃军队战斗力差,而是吐蕃国力的底蕴远逊于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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