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戏曲作家，朱素臣传奇中的历史题材，有哪些作品呢？

随着明末实学思潮的兴起，明末清初兴起了一股历史剧创作的热潮。戏曲作家朱素臣的历史剧创作比起公案剧、爱情剧稍显逊色。但是，我们细读朱素臣的《朝阳凤》、《聚宝盆》、《万年觞》等传奇，能够从中体味到朱素臣传奇叙述历史时的理智与淡定，虽然没有了李玉历史剧中浓郁的亡国之痛和对现实的无情揭露，但是更多了一份下层文人接受现实的淡然，显示了朱素臣理智与深沉的一面。

一、明朝忠奸斗争的再现

明朝的忠奸斗争成为后人回顾历史时所不能回避的事实，明末清初涌现出大量以表现忠奸斗争为主题的传奇作品，这和有明一代波诡云谲的历史风云密不可分。

朱素臣的《朝阳凤》传奇就拈出了明朝历史上两位非常著名的人物海瑞和张居正，并且虚构了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冲突和斗争。海瑞是明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一位非常著名的谏诤之臣，张居正则是明朝历史上一位颇具争议的铁腕首辅，这两位在历史上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物，在朱素臣笔下却成为忠奸两大阵营的重要代表。

狄德罗说过:“历史家只是简单地、单纯地写下了所发生的事实，因此不一定尽他们的所能把人物突出，也没有尽可能去感动人，去提起人的兴趣。如果是诗人的话，他就会写出一切他以为最能动人的东西。他会假想出一些事件，他可以杜撰言词，他会对历史条件添枝加叶。对于他，重要的一点是做到惊奇而不失为逼真，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只要他遵照自然的程序，而自然适于把一些异常的情节结合起来，同时使这些异常的情节为一般情况所容许。”

明朝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忠奸斗争，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在《朝阳凤》传奇中被朱素臣移花接木地组合成泾渭分明的两极，并对历史事实添枝加叶，谱写了一曲歌颂海瑞清贞廉洁、忠君爱民、鲠直不屈的赞歌。

海瑞和张居正在传奇中甫一登场，朱素臣就揭示了二人的忠、奸本色，为全剧忠奸斗争的展开埋下伏笔。《朝阳凤》传奇开头以两出的篇幅，作为海瑞在舞台上的亮相。第二出海瑞为母祝寿，因缺少银子而力不从心，不得不从家仆海安那里借贷二钱银子来为母亲“称觞介寿”。展示了一个清贞廉洁的官员形象。

在封建时代做一个清廉的官吏可能不那么难，但是做一个敢于直言、敢于为了百姓违背上司命令的官吏就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了，差官一句“海老爷的贤否还在我掌握之中”的威胁，定国公加在海瑞身上“侮嫚勋戚，违抗王师”的罪名，都是能够轻易断送海瑞前程，甚至可能葬送海瑞性命的。

但海瑞是一个刚正不屈之辈，传奇第三出叙述了海瑞在定国公面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不仅为淳安县免除了三千两的协济银，而且又从定国公那里为淳安县灾民募来万两赈灾之银。海瑞的“耿介不凡、清贞无辟”出乎意料地赢得了定国公的钦敬，于是海瑞得以升任京官，既为海瑞与张居正的交集提供了可能，又为传奇结尾定国公救下海瑞并在皇帝面前主持公道埋下伏笔。

张居正的谄媚逢迎与海瑞的清贞不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海瑞强硬闯入张府邀请张居正在皇帝面前共同谏言，政见不合而发生语言冲突做了极好的铺垫，也明确了海瑞与张居正之间截然对立的忠奸立场，为传奇忠奸斗争主线的展开奠定了基础。

随着海瑞与张居正之间矛盾冲突的展开，忠奸阵营之间的争斗也逐步进入了白热化。海瑞在张居正和余谷、龙宗武赏花时的触怒，在海瑞看来只是政见的不合、话语的不投，可在张居正等人看来却是“少不得坏在我每手里”的开始，一旦有机会就不择手段地进行谋害。

海瑞向嘉靖皇帝谏言“三不和、五不合”被监禁刑部天牢，落在了张居正表弟刑部司狱余谷手下，余谷受张居正指使“要长不与他长，要短不与他短”，“日只与他两餐粞粥，早晚刑具不可放松”，企图折磨死海瑞。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瑞得到娘娘懿旨，接受娘娘恩赐之后，却没有借机报复余谷与张居正，仅仅是借内史之力吓唬和嘲笑余谷一番罢了。但是海瑞的坦荡带来的却是出狱之后张居正的公报私仇，被张居正堂而皇之地举荐出海封王，海瑞明知是张居正的私心所致，但出于为国为君的考虑毅然而然地把母亲和妻子留在京城奉旨出海去了。

海瑞出海之后，张居正趁万历皇帝年幼把持朝政、攘除异己，朝中忠良多被陷害，忠奸两个阵营的势力极度失衡。在紫苔帮助之下海瑞被召回朝，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绑全家在皇帝面前弹劾张居正，但海瑞的弹劾不是为了报复张居正，而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朝阳凤》传奇中描述了海瑞和张居正的两次正面交锋，第一次海瑞与张居正的冲突是忠良之臣的鞠躬尽瘁与奸佞之臣的尸位素餐形成的矛盾，二人出发点的不同造成了双方互不投机的浅层冲突；

第二次在万历皇帝面前的冲突则是忠臣良将为国为民之公心与奸臣佞宦为己为亲之私心形成的对立，海瑞在海外传忠心、论纲常，张居正在朝堂上挟幼主、持朝政，海瑞身在海外心在庙堂，张居正身在朝堂心在自身，二人政见操守的不同构成了互不相容的深层对立。

明显可以看出来，第一次的冲突仅仅意见不合，是双方就能否为公忘私而存在的浅层差异，这对海瑞来说看清了奸佞之辈的真面孔，但是对张居正来说海瑞的言语冒犯却成为日后伺机报复的触点，所以第一次冲突在双方造成了很不一样的后果：对海瑞来讲认清了张居正的面目，今后不准备与之为伍；对张居正来讲自己受到了冒犯，抓住机会一定不能纵虎出柙。

但是到了第二次冲突就激化为能否扭转朝政、事关国家利害的较量了，双方较量的结果是你存我亡式的决斗，皇帝的偏听偏信致使海瑞一家绑缚刑场，定国公的加入及时地补充了忠良阵营的力量，最终扭转了皇帝的态度，把奸佞之臣驱逐出了朝堂。

《朝阳凤》传奇中海瑞和张居正斗争的结局，和大多数忠奸斗争剧一样，以海瑞为代表的忠良阵营的胜利为终结。传奇中的叙事，经剧作者的虚构与历史事实已经有相当的差距，但是传奇中的叙事却含蓄地表达了朱素臣通过忠奸斗争这个视角对明朝历史的反思，对忠良之臣的呼唤。

《朝阳凤》传奇也可以看做朱素臣对已经亡故的明朝历史的总结，通过对明朝“第一清官”海瑞的歌颂和渴望，隐晦地抒写了对故国灭亡的痛心和遗恨。

此外，《万年觞》传奇中朱元龙与郭羲、孙德崖之间的斗争，作为起义军中两种势力的较量，也可以视之为忠奸斗争的一种表现，朱元龙代表了进步的、有实力的，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一方，郭羲、孙德崖则代表了落后的、腐朽的，只能自挖墙脚，自掘坟墓的一方。

朱素臣在这段忠奸斗争的设计上显示了不同于《朝阳凤》的地方，这里没有双方直接的冲突，有的只是奸恶一方私下布置的阴谋诡计，和忠良一方凭借自己智慧识破对方阴谋而取得一次次的胜利，结果却是奸恶一方在力量悬殊情况下的自动放弃。

《朝阳凤》中虽然是以海瑞一方的胜利为结局，但是我们从中看到了海忠介公力量的单薄和被绑缚刑场时的无奈，定国公及其打佞金鞭的加入才平衡了双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才有了“评本”一出，海瑞才取得了战胜张居正的可能。

《万年觞》传奇现存版本有所删节，面对郭羲、孙德崖第一次设计陷害，朱元龙如何顺利脱逃已无从得知，但是我们能清楚看出郭子兴并没有太明显地倾向奸佞一方，朱元龙有机会凭借自己的智慧战胜对方。

这种不同，让读者（观众）从《朝阳凤》传奇中看出朱素臣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最高皇权，忠臣被屈、奸臣当道的根源实际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手造成的，忠奸斗争剧中忠臣千辛万苦之后的胜利都只是暂时赢得皇帝支持的结果。

二、明清易代原因的挖掘

从明末到清初康熙年间，社会处在一个由乱入治的变化时期。朱素臣约出生在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康熙四十年（1701）还健在，亲身经历了明清之际的战火纷争之后，看到康熙朝社会的日渐稳定、经济的逐步复苏和下层百姓难得的安居乐业，朱素臣的内心应该是非常复杂矛盾的。

一方面，比起年长十余岁的李玉内心那份痛彻心扉的亡国之恨，朱素臣在也在反思明朝灭亡的惨痛教训，但他的那份感情已经褪色为伤感和遗憾；另一方面，比李玉在康熙朝多走过二十余年，较多地看到了康熙皇帝励精图治，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安定，朱素臣内心有意无意地多了一份对新朝存在合理性的正视和认可。

如果说，在《朝阳凤》传奇中朱素臣通过忠奸斗争的视角还在单纯地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那么，在《聚宝盆》传奇中朱素臣就已经在为清朝的统一天下寻找理由了，在《万年觞》传奇中，我们可以在元明交替的历史再现中看出明清易代的影子，能够清楚地发现朱素臣在历史叙事中探究历史发展规律和朝代更替原因的意图。

（一）《聚宝盆》：元清一脉，清继元统

在《聚宝盆》传奇的历史叙事中，朱素臣“假想出一些事件”，杜撰了一些言词，“对历史条件添枝加叶”，充分发挥了文学家的想象力为传奇增添了浓郁的虚幻色彩。

我们且不看沈万三天财星下界，应得聚宝盆骤而致富的荒诞，且不看剧作者在开头结尾设置的蚌精终得正果的虚幻，我们在此只看传奇《崩山》一出元朝爱猷太子进入山中成功脱逃的情节之荒唐。

传奇的背景是明朝初年，元朝余势逃往沙漠休整之后意欲复恢旧业，爱猷太子带兵骚扰明朝北庭。李文忠为帅领兵北征，后来在文武状元带兵支持之下大败元兵，李文忠率部追赶战败逃亡的爱猷太子，慌乱之中爱猷太子逃进山中，眼看前无退路后有追兵，绝望之余决定触山而死，爱猷太子一撞之下，山中炸开一条大路，于是爱猷太子进壁而去。

追赶而来的李文忠等人，见到这样怪事也一致认为：“此天意未该元灭也。”传奇中“天不灭元”的解释有一定的历史依据，清朝谷应泰曾说：明初元蒙统治者被驱逐出中原地区之后，只是标志着元朝在中原地区统治的结束，而并不意味着元朝的灭亡，因为当时蒙古还保存的强大实力，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蒙古与明廷的对峙直到隆庆初年才实现了和解。

朱素臣应该具备基本的历史知识，但是在传奇作品中，为了剧情的紧凑和内容的通俗易懂，朱素臣并没有依据历史事实叙述明朝初年元蒙统治者逃回漠北的真实情况，而是以一种奇幻的形式向观众展示了元朝余势得以保存的事实，以“今日明朝天下，未必不是后来之元祚”一句话来阐释清灭明源于明灭元的历史“轮回”，以一种混淆蒙古族和满族的通俗方式，向包括妇人小儿在内的不读书之观众解释满清统治者何以灭掉明朝统一天下的原因。

这种解释是一种宿命的、轮回的观念，是不能解释历史真实的荒唐的戏说。但是从这种虚幻的阐释中我们能够透视出朱素臣无意识中寻找清朝得天下之原因的企图，这种思想倾向是潜意识中对新朝有所肯定的外化。

（二）《万年觞》：统治者昏庸，自败祖业

《万年觞》传奇叙述元末明初朱元龙参加起义军，并最终在刘基、徐达等人的辅助之下灭掉元朝统一天下的历史。虽然传奇中刘基由生来扮，且专门虚构了刘基妻子袁氏一条线索与以刘基为主的叙事线索相对应，但是小生朱元龙的戏份及其在传奇中的作用均占据着主导。

传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出刘基决定外出访道和第四出刘基在渔樵耕读指引之下进入仙境之间插入的第三出，此出描述了元始祖皇帝忽必烈给第十四代孙妥欢帖木儿托的一个梦。梦境中忽必烈对十四代孙的责问实际上非常短，仅仅是梦的开端，接下来主要的梦境却是有个小厮手执一个葫芦，内装许多狂蜂毒蚁将妥欢帖木儿痛螫一番，继而一文一武手执枯枝、肩担日月一番责骂，又有一人朱面赤衣扫尽了这些狂蜂毒蚁，并且砍了妥欢帖木儿三刀。

梦醒后，听到释梦元朝帝业将尽，元帝妥欢帖木儿非但没有丝毫担忧反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怕明日愁来明日愁”，一个荒淫透顶的末世君主的形象透于笔端。

从整部传奇的叙事来看，第二出和第四出的叙事是前后相接的，刘基得到瑶觞、宝剑和天书，因不解天书内容而准备外出访道，诸葛先生安排弟子化身渔樵耕读下界接应刘基进入仙境，在这个相对完整的叙事段落之中突兀地插入元帝所做的一个梦，破坏了前后叙事的连贯性。

但是，从揭示朝代更替历史原因的角度看来，这个梦境蕴涵丰富、极具象征意味：首先，揭示了国家败亡的根源在于君主的荒淫无道。其次，揭示了国家败亡的主要原因在于奸佞之臣的肆意妄为。最后，揭示了新朝得以取代旧朝的关键因素，在于新的统治者代表了天下百姓的利益。

“再莫使生灵百万遭涂炭”，是朱素臣发自内心的呼唤，这也是判断一个朝代是否还有存在必要的唯一标准。

从《万年觞》传奇的叙事来看，第三出妥欢帖木儿的梦兆为后文朱元龙在刘基、徐达、常遇春等人的辅佐之下夺取元朝天下的合理性做了铺垫；从朱素臣现存传奇全部叙事来看，这个梦也可看做是朱素臣在传奇中探索朝代更迭普遍规律的结果。

如此说来，传奇中的妥欢帖木儿就是所有末世皇帝的象征，他的贪腐带来了朝纲松弛，他的纵容庇护带来了朝中奸佞之臣的专权，他的暴虐行为带来了百姓的生灵涂炭，这些综合起来造成了百姓揭竿而起，为英雄的出现制造了机会，也为新朝统治者的崛起造就了适合的环境。

虽然朱素臣历史剧的成就横向比不如李玉和朱佐朝，自身比不如公案剧和爱情剧，但是在他有限的几部作品中展现出朱素臣与众不同的历史观念和批判深度。朱素臣的历史剧侧重于揭露统治阶级的荒淫腐朽，甚至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最高统治者。

《朝阳凤》传奇，以清贞耿介的海瑞在与张居正较量之中的败势展示了皇帝的任人唯亲；《聚宝盆》传奇，耿耿忠心的沈万三一再被明太祖为难和谋害展示了朱元璋的偏听偏信；《万年觞》传奇，则直接以忽必烈对十四世孙妥欢帖木儿的责难展示了元朝末世皇帝的荒淫无道。

从对这些无道昏君的批判与揭露中，朱素臣剥去了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那层神秘的光环，把他们普通人的一面暴露出来：身为皇帝他们也会被人蒙蔽，他们也有私欲无限膨胀的时候，但是贵为帝王的他们些许失误带来的巨大破坏力却是丝毫不能低估的，轻者使忠良之臣受到谋害，重者造成国家的败亡。

在对末世君王的批判中，朱素臣发现了清朝统治者统一天下的合理性，并正视清朝社会逐步趋于稳定的历史事实，在《万年觞》传奇中以对元末明初历史的回顾隐曲地揭示了明清易代的深层原因在于明末君主的昏庸。

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朱素臣不可能具有唯物主义的历史观，他仍旧把封建帝王视作整个社会的主宰者，无法看清在时代变革中人民群众的力量，并且在对朝代更替原因的探讨中流露出宿命果报的迷信观念和循环轮回的历史进化观。

苏州剧派中，李玉以“一人永占”为代表的社会伦理剧树立了他在明末清初剧坛上的地位，明清易代之后李玉把创作的题材重心转移向了历史剧；朱佐朝创作了大量的历史故事剧，营造一个历史时空，任意虚构其中的人和事，借历史隐晦地表达对生活现实的感触；张大复则多以荒诞虚无的神佛内容为题材进行创作，但是在神佛外衣之下却包裹着深沉的内涵和现实的意义。

与其他传奇作家相比，朱素臣传奇在关注现实的前提下，以题材的多样化传达了作品反映社会生活面的广泛，公案剧的创作显示出他批判社会的的独特视角和观察人生的另类眼光；爱情剧虽然摆不脱苏州剧派整体上以理节情的倾向，但是朱素臣还是企图找到情与理之间的平衡点，最终却以人为的捏合实现了情理的合一；历史剧虽然没有像《千忠戮》、《渔家乐》等作品那么受人关注，但也体现了朱素臣对明亡历史的独特反思和对清朝统治的正确认识。